散文 | 张庆林:父亲笑了

©原创   2023-07-08 06:49  


父亲笑了

□张庆林

娘说,她婚后好久都看不到父亲的笑模样。一天,父亲从村里的土改大会上回家,人未进门,那带着笑声的大嗓门就飞进了屋里:“孩她娘,炒菜,炒菜,喝一蛊……”说着,人就跑到了屋里。娘从父亲那眉飞色舞的笑容里,就猜到了什么。但是,还末容得她开口,父亲就咧开了大嘴,哇哇地讲了起来。



从此,我家分得了土地和房屋,过上了“耕者有其田”的幸福生活。父亲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脸上堆满了笑容。母亲纺线织布,操持家务,辛辛苦苦把我们五个儿女拉扯长大。

我读完高中后,就赶上了“文革”,失去了考大学的机会,回村当了一名农民。我不甘寂寞,没有消沉,积极配合村党支部,做了一些有利于村集体的工作。我组织文艺宣传队,利用队里生产活动的空闲时间,宣传党的方针政策;我组织村里的团员青年,利用冬闲时间,平整了一块200多亩的不能种庄稼的盐碱地,拓展了队里的耕地面积;我服从村里的安排,和村里的其他干部一起,带领基干民兵赴外县挖大河、兴修水利。其实,我在村里生活的那段日子,紧张又忙碌,天天和乡亲们在一起劳动,不论生活得多苦多累,总感到很快乐,时间过得也很快。

但有一件事,对我影响很大,使我本来就胆怯的心,又变得小心翼翼起来,仿佛心里压了一块重重的石头。

我的家庭成分是贫农,但我的父亲,在我县解放前夕,有过一段不堪的历史,那是因欠地主家200斤棉花,而被抓去替地主儿子当了几天皇协兵的历史,这使我家背上了政治包袱,也使我因此感到肩膀上沉沉的。因为这,我也因此多少受到了牵连和影响。

1968年冬,征兵工作开始了。我一名高中毕业的青年,生活在村里,又一腔热忱地对未来生活充满了希望和幻想,当然得积极报名应征入伍了。但是,当政审、体检一路下来,到了县人武部定兵的关键时刻,我被刷下来了,我的满腔热忱被浇了个冰凉。我没有被批准的原因说法不一,有的说是由于我父亲那点问题,也有的说我在学校当了“保派”学生头头的缘故。不管怎么说,我没有被批准,对我,对我的父亲,心理上打击都很大。

1969年冬,征兵工作又开始了。我立志当兵的信念没有动摇,又积极报了名。有文化且年龄又较大的我,去当兵的目的很简单。那个年代,当了兵,本人有出息,家庭光荣,还能学一身保卫祖国的本领。尤其是像我这样,心灵上背着包袱的人,要求进步,要求入党,要求当兵的思想情绪当然就更强烈。

那年,为了我能去当兵,一个晚上,母亲领着我去邻村,为父亲的问题去找人写了证明;我也去县里找了时任县革委副主任的高中同班同学,请他给予帮助。结果,我如愿以偿,被批准入伍了。

为此,母亲、父亲笑得很开心,仿佛他们身上卸下了很重的担子,终于对我有了一个交待。我也觉得,脚下的路宽敞起来,好像走进了一片新的天地里,顿时神采飞扬起来。

春节刚过,我们就要到县委党校集合去部队了。父亲看着我穿了一身的新军装,扎着明亮的腰带,整整齐齐,威威武武,就要向他们告别了,脸上顿时没有了笑容,反而皱起了他那不轻昜皱起的眉疙瘩,一脸心事的嘱咐我:到了部队上,听领导的话,好好干……我从父亲那说话的口气里,似乎看出了他好多的心事,似乎想说而又不能说的,身处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的复杂思想情绪。就在父子即将分别不得不说的刹那间,多愁善感,一贯做事慎重的父亲,才吞吞吐吐的说了几句。

我十分明白父亲的意思,一是他已年过半百,体弱多病,他十分担心自己的身体,忧虑父子今后是否还能见上一面。至于母亲么,小父亲10岁,且身体结实,我既便在部队里多干上几年,也不用担心母亲的身体。除此以外,父亲还有一个更大的担心,那就是有一个不光彩身份的他,既便是我当上了兵,要进步,要入党,也会遇到更多的困难。父亲的这些疑虑,也是我最担心的。父亲的身体,也是我最担心的,我心中隐隐有种预感,担心那天的分别,就是父子的诀别。想到这,我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。母亲抓着我的手安慰我,父亲看着我,咧了咧嘴,想笑却没有笑出来。

我当兵后的4年里,父亲当年想到的事,都应验了。我当兵的第二年,父亲便病故了。这件事在我心里像座山,沉沉的,压得我好久好久喘不过气来。我开始恨自己:明明知道父亲身体不好,危在旦夕,为什么还要下决心去当兵?父亲含辛茹苦,拖着早衰的身体,将我培养成一名高中生,将我送进部队,而我还没有给他尽过一点点孝道,子欲养而亲不待,这让我陷入极端的痛苦里。

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,在我当兵的岁月里,我入党的问题,无时无刻都在困扰着我。我从小就是一个追求进步不甘落后的人。8岁那年,我加入了中国少年先锋队,我当过中队长、大队长;14岁,我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,且当过班团支部书记、学校团委委员、学生会干部;入伍后,我积极工作,任劳任怨,一切服从部队号令。我下连队插过秧,跟随部队支过农,在团政治处做了4年的新闻工作等。平心而论,我将自己的4年时光,毫无保留地全部交给了部队,交给了党,可是,我一次次地写入党申请书,部队一次次的政审调查之后,都是一个不尽人意的结果——我没能加入进党组织。

后来,因为我在部队里年龄较大的缘故,我向部队首长提出了退伍复员的申请。首长考虑了我的实际情况,批准了我的要求。然而,我却难过起来。说真的,4年的部队生活,4年的战友感情,4年的新闻报道工作,4年的二米饭、东瓜汤生活,确确实实锻炼了我,培养了我,让我长大起来。记得,我退伍上车时,望着车下那么多送别的战友,看着他们留恋的眼泪,我也哭了,哭得连鼻涕都流了下来。

不过,退伍前夕,一个惊人的大消息,让我兴奋不已——部队党组织批准我入党了。记得营教导员找我谈话时,语重心长的说:回到地方后,好好干,做一名名副其实的合格党员,不要辜服了部队党组织的期望……这迟到的好消息,是我梦寐以求的夙愿,尤其像我这种有历史负担的家庭的孩子,能够加入到党的队伍中来,成为一名党的先锋队战士,又怎么能够不高兴呢!

我复员到地方后,在地方党组织的关心培养下,成为了一名工农兵大学生,实现了我的大学梦。大学毕业后,我做了一名中学教师,再后来,地方党组织又把我培养成为一名党的干部,一直工作到退休。我在地方工作的几十年里,时刻以党员标准要求自己,不求索取,无私奉献,受到党组织的多次表彰和奖励。我以自己的实际行动,给我的部队党组织争了光,也给我的父亲、母亲争了气。

现在算起来,到我退休时,父亲己经去世30多年。父亲在世时,对我今后的人生,有着诸多的猜想,然而,我当兵及复员后的灿烂路程,是父亲远远未能想到的。我能够在那个年代里,入伍当兵,入党,念大学,做教师,并成长为一名党的干部、人民的勤务员,这是父亲期盼而又想不到的事。我想,如果父亲在天有灵,知道了这些消息,一定会高兴得笑出声来,而且一定会笑得十分开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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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|李玉友

审核|冯光华  终审|尹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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