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｜王庆荣：回家的路

回家的路

□  王庆荣

退休后，我定居德州市区。老家，在60多华里外的一个偏僻的小村庄。那条回家的路，弯弯曲曲，一头系着城市的喧嚣，一头牵着故土的根脉。

今年清明，我早早备好了纸烛供品，儿子驾车，载我回乡祭扫。车窗外，晴空如洗，阳光泼洒。驶离繁华的城区，儿子轻踩油门，车子便在宽阔平坦的柏油路上轻快地滑行。我倚着车窗，目光掠过飞驰的景致：乌黑发亮的沥青路面，宛如玉带蜿蜒伸向远方；车流如梭，呼啸而过；前方高速路的高架桥如银龙腾空，钢筋铁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路旁，两排挺拔的毛白杨，像严整的哨兵列队，枝叶在微风中婆娑起舞，将阳光筛成细碎的金斑，洒落大地。田野铺展成无垠的绿毯，麦苗随风翻涌着碧浪。风裹挟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，透过车窗缝隙钻进来，沁人心脾。田埂边，农人弯腰劳作，为麦田施肥、浇水。几只小鸟欢叫着，低低掠过麦浪，翅膀拍打着阳光，倏忽间又隐入远天的云絮。轿车仿佛融入了这幅流动不息的田园画卷。

不过半个时辰，故乡的轮廓已清晰可见。享受着这份便捷与舒适，心绪却如潮水般起伏激荡。60多年前，同样在这条路上跋涉的辛酸与汗水，连同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故事，瞬间涌上心头。

儿时的我，算得上勤勉。1962年夏，我和同村两个伙伴，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当时全区的重点中学——德州二中。当时生活比较困难，我们又是农业户口，城里没有口粮供应，只能每周徒步回家，背回维系一周的干粮或粮食。这条回家的路，我们凭着双脚，风雨无阻，整整丈量了6年！个中艰辛，尝尽了人生路上的苦辣酸甜。

我的家乡，位于鲁西北有名的“恩县大洼”。地势低洼，每逢雨季，阴雨连绵，加上四方客水汇集，十年九涝，行路艰难。去德州上学，先要穿过近30华里的洼地，再沿运河大堤一路北上，辗转抵达学校。每周六下午一放学，我仨便匆匆踏上归途。到家时，常常已是星斗满天，劳作一天的乡邻早已沉入梦乡。周日下午，又得背着沉重的干粮袋返回。往返一趟，120多华里，全凭双脚在坑洼不平的牛车土道和泥泞小路上艰难跋涉。

夏日，骄阳似火，无情地炙烤着大地。我们穿行在田间小径，两旁是密不透风的青纱帐，脸上晒得火辣，汗水浸透衣衫。能在路旁树荫下稍停片刻，都成了奢侈和享受。若遇水沟，蹲下掬水洗把脸，抹去汗珠，继续赶路。冬日，运河大堤上寒风如刀，冰封雪盖。母亲年年翻新的土布棉袄和手纳的布鞋，实在难敌刺骨的严寒，冻得瑟瑟发抖，只能本能地蜷缩着身子，加快脚步，靠身体散发出来的一点热量，抵御着寒风的侵袭。

更难忘那些突遇的恶劣天气。一次返校途中，行至四女寺村南，眼看就要踏上运河大堤，天空骤然泼下倾盆大雨，瞬间被浇成落汤鸡。我们狼狈地躲进附近打麦场一间废弃的小屋。小屋没有门也没有窗户，雨水很快灌了进来，只能站着或蹲着，闷热难耐，汗流浃背。成群的蚊子嗡嗡围着我们打转，双手不停地扑打驱赶。眼看天色渐渐暗下来，雨还不停地下，这里绝非久留之地。我们忽然记起运河北岸有个漳卫南运河管理机构，一位同学的家就在那儿。商量后，趁着雨势稍歇，我们三人拔腿向北狂奔。脚踏积水，水花四溅，汗水伴着雨水洒在地上，气喘吁吁地冲到河北岸，找到了同学的家。同学的父母见我们狼狈不堪的样子，深表同情，热情地将我们安置在一间单位的办公室里。室内有一张乒乓球台大小的办公桌。我们把湿透的衣服晾在椅子上，蜷着身子在硬邦邦的桌面上熬过了一夜，次日清晨才匆匆赶回学校。

还有一年雨季，我们自学校返家。行至四女寺村，才知家乡的大洼已被大水淹没。唯一能回家的路，是顺着一条名为“头屯干渠”的排水渠堤岸向南走。渠水已经漫溢，两岸田地一片汪洋，仅剩下堤岸如水中孤脊，孤零零地伸向远方。我们便沿着干渠西岸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。当靠近卜官屯村，离家仅剩七八里路时，眼前的一幕将我们惊呆了，只见前方堤岸被洪水撕裂开一道二三百米宽的大豁口！渠内外的洪水连成一片，在狂风吹打下浊浪翻滚。暮色四合，前不着村，后不着店，呼天不应，叫地不灵。我们已无退路，唯一就是背水一战，冒险游过去。幸亏大洼里长大的孩子，多少都有些水性。于是，我们脱下衣服，用腰带扎紧顶在头上，毅然跳入湍急的水中。水极深，脚下是水流冲刷的暗槽，踩不到底。我们奋力张开双臂划水，彼此保持距离，互相照应，拼尽全力向对岸游去。终于触到岸边时，双腿一软，全都瘫坐在地，惊魂甫定，脸上却漾开了劫后余生的笑容。那夜，拖着精疲力竭的身躯摸黑到家，已是深夜。事后被大人严厉训斥，说那水域暗流凶险，水底泥沙淤积，极易陷溺，细思极恐，令人后怕。

一声清脆的喇叭声将我从回忆中惊醒。轿车已稳稳停在村头。我推门下车，回头眺望这条承载了太多记忆的归途——这条弥漫着浓浓乡愁的路。追昔抚今，胸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骄傲与自豪。四十载改革开放，家乡如同插上腾飞的翅膀，让这片土地焕然一新。从当年泥泞不堪的险途，到今日坦荡如砥的通衢，这沧桑巨变，恍如隔世！它无声地诉说着社会的进步、时代的变迁、国家发展的铿锵足音！这巨变，是祖国辉煌成就的生动缩影，更是无数建设者用智慧和汗水浇灌的硕果，是国家走向繁荣富强的坚实步履。我深信，在党的引领下，脚下的路必将越走越宽广，伟大祖国的明天定会更加光辉璀璨，人民的生活也必将如这春日画卷般，愈发绚丽多彩，幸福绵长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