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｜王庆荣：春花

进入耄耋之年，平生头一遭在海南过冬。

初来乍到，万物皆新。漫步踱入农贸市场，人潮涌动，望不见尽头。街道两侧店铺林立，人声鼎沸，商贩的喇叭声此起彼伏，交织成一片喧嚣的市井交响。

一家“春花服装”店吸引了我。店内衣衫琳琅满目，样式新颖，价格也实惠。店主是位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女子，中等身材。岁月的磨砺并未夺去她的光彩，反沉淀出一种从容的优雅。她身着米色西装套裙，衬得身姿匀称挺拔。面容白皙，一头乌黑微卷的长发松松挽成低髻，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。领口轻缀一串珍珠项链，简约中透着几分华贵。妆容素净，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含着微笑，目光里透着聪慧与亲切。举手投足间，既有职场女性的干练，又蕴着成熟女性的温婉。她专注地打量着我，眼神中带着一丝异样，令我略感诧异。我挑了件T恤，摸出手机欲付账。她却款步走近，微笑道：“收个本钱就好，不赚您的钱。”我一时愕然：“哪有商家不图利的？”仍按标价付了款。她的热情令我动容，临别便道：“谢谢老板！”她送至门口，眼底闪着光，声音里含着深情：“不客气，我叫吴春花，叫我春花就行！欢迎常来坐坐。”

此后每日买菜路过她的商铺，春花总是远远地热情招呼，搬出凳子让我歇脚。一回，她打开手机，指着一张照片让我看。照片上是位七十多岁的老人，面容慈祥，笑容潇洒。她说：“这是我的爸爸。”接着，她打开话匣子，叙述了她的家事。原来，春花有位勤劳善良的父亲，自小视她如珍宝，宠爱有加。她是在父亲背上、怀里长大的。“春花”这个名字就是爸爸起的，期盼她长大后，像春天的花朵一样鲜艳美丽。她对父亲的那份深爱早已融入骨髓。然而天有不测，前些年，一场大病骤然夺走了父亲的生命。犹如晴天霹雳，令她悲痛欲绝，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。日夜思念，她便将慈父的照片时刻带在身边。

她望着我，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：“那天您一进店，就觉得您的面容神态，像极了父亲……像老人家又回到我身边，一股暖流直涌心头，本能地对您产生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。”春花一番话，如清风拂过，吹散了我心头的疑云。同时，也悄然牵动着我对她生出了一份莫名的同情与怜惜。

接触渐多，渐渐知晓了春花的身世。她是在重庆大山里长大。十六岁刚念完初中，为了生计，便开始出门闯荡。先去了北京：当过保姆、做过酒店服务员、摆过地摊、开过饭馆……这一干，就是十六载。北漂岁月，浸满了汗水与艰辛，也磨砺了意志，增长了见识，早早尝尽了世情冷暖、人生不易。这段旅程里，她不仅经受了历练，也收获了爱情，与一位在北京求学的福建小伙结为连理。

时代洪流奔涌向前，夫妇俩渐渐开阔了视野，不再满足小本经营，决心开辟一番新天地。三十多岁时，他们离开北京，南下东莞创业，办起一家集纺织、制衣于一体的工厂。白手起家，历经千辛万苦，闯过道道难关，凭着双手一点一滴打拼，企业竟从无到有，由小到大，初具规模。丈夫主内，掌管生产；她主外，负责销售。除了批发，还在广东、海南、福建、重庆等地开设了数十家连锁店，生意红火。海南冬季是销售旺季，她便成了这里的常客。

春花膝下一男二女，都由厦门的公婆带大，如今正读高中和大学。一提起孩子，她眉眼间便神采飞扬，幸福与骄傲溢于言表。“想孩子吗？”我问。“想啊！”她答得爽快，“空闲了就视频。”我又问：“常年分开，不怕生疏了感情？”“不会！”语气笃定，“孩子们跟我亲着呢，总盼着见我。生活费嘛，定期打过去。”“一月一次？”“不，一周一次。”见我疑惑，她俏皮地做个鬼脸：“这样啊，他们才会更多地‘惦记’着我这个妈妈，联系得更勤更紧密。”笑语间，我隐约捕捉到作为母亲，隐藏在她心底深处的一丝愧疚与酸楚。

一日黄昏，春花邀我和她的几位生意伙伴去海边。浩渺的大海一望无际，海鸟在暮色中盘旋，几点渔火在远处漂荡。海浪如万马奔腾，前赴后继地冲击着沙滩，碎成层层雪白的飞沫。春花和伙伴们聚在海滩，围桌而坐，桌上堆满海鲜与啤酒，桌下清凉的海水，温柔地拍打脚踝。在这海天合一的大自然里，男男女女，大碗喝着啤酒，说笑声与涛声在夜空交织回荡。酒意渐酣，恣意渐起。他们踩着细沙跳舞、放声高歌。海风吹乱发丝，浪花打湿衣襟，全不在意。近乎忘我地跳跃、欢腾。那一刻，我恍然：这些看似精明的商人，也是血肉之躯。生活的重担、商场的角力、骨肉分离的孤寂，早已压得喘不过气。唯有此刻，在酒精的微醺里，在大海的怀抱中，紧绷的弦才得以松弛，灵魂获得片刻喘息与放纵。

那夜，春花喝得酩酊大醉，由司机送回家。我以为次日她会歇息。谁知晨曦初露，只见她仍如往日一样，将自己收拾得整齐利落，挺立店门前，满面春风，热情招徕着顾客。昨夜沙滩的恣意，仿佛只是海风拂过的一个小小的插曲。

四月里的一天，春花来向我辞行。“海南的生意进入淡季，明天回大陆。”我问行程。她说，先飞重庆探望年迈的母亲，再去厦门看望公婆和孩子，之后去东莞与丈夫团聚。五月，则要去山东威海打理店铺——那里夏天气候宜人，她的服装在当地口碑甚好，客户众多。“盼着冬天，再来海南相聚！”她笑着说。

目送她远去的背影，对这位为谋生，远离亲人、常年奔波、四海为家的女商人，心中不由升起由衷敬意。她如原野上一株无名小草，不畏寒暑，不惧风雨，在严酷商海里顽强拼搏，以坚韧的生命力茁壮成长；又似茫茫商海中一朵小小浪花，与无数浪花汇聚，在奔腾不息的经济大潮里，推动着时代的航船，驶向辽阔的远方。